【1】
第一次見白蘭花和小茉莉被擺放在托盤中捧著當(dāng)街叫賣,是在姑蘇平江路上。彼時,平江路剛從晨曦中惺忪醒來。木質(zhì)裙板,花格窗前,綠蘿葳蕤著,長長拖曳到廊檐下。門扉閉著,行人稀少。街道闃靜,老墻斑駁靜默。青石路面,循著平江河一路迤邐而去。
薔薇色的晨光從樹隙間篩落,星星點點的,就在平江河里晃呀晃,晃得人眼虛瞇著。薔薇變成鉑金,再由鉑金而老銀,亮銀,亞光銀,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人家和鋪子,一間間敞開了。來往三、兩行人,散漫著,把平江路上的靜謐一層一層揉開——揉得薄了,揉得透了,揉得鳥聲人語漸漸起來了。
一頁枯葉子落入河面,漣漪微疊,靈蛇一樣在老墻上游弋,一圈一圈,漾開去。呆呆坐在光影斑駁的橋欄上,橋下欣欣手里的相機(jī)不停地按著快門,咔嚓——咔嚓——[由Www.iwzz.Com整理]
這樣的光影,一天當(dāng)中更像夢境的時刻。這樣的時刻,驀地聽見有人一聲聲吳儂軟語喊著:白蘭花——白蘭花——
【2】忙的組詞
白蘭花——茉莉花——
回頭就看見她——老阿婆挽小竹簍,包青花頭巾,從一棵花樹下笑瞇瞇走出來。雙手托著盤子里,是碼得齊整的白花。
白蘭和茉莉都是新摘,花萼底部用細(xì)鐵絲串成腕花和胸針。白蘭花香氣馥郁凜冽,有不由分說的唐突直白。與白蘭相比,我更愛茉莉,茉莉花小巧,花瓣矜持緊致,貼了鼻翼去聞,香氣清雅,若有若無,仿佛少女的體香,淡到無形,又分明地香著,這樣羞澀含蓄。qq簽名
白蘭和茉莉都是幾塊錢一支。欣欣戴一串茉莉在手腕,我用一枚別針將白蘭別在袖口,柔潔的花瓣擦著肌膚,涼絲絲的。若此時天上有月,就掬水月在手,就弄花香滿衣。
想江南風(fēng)雅,與文藝,情調(diào)無干,但是是姑蘇人的日常,日常里便有不刻意的情趣和美意在。與煙熏火燎,貼心貼肺的凡俗小日子筋骨相連,和吃飯喝水一樣自然單純。想想,倒是我這個北人矯情了。
遲遲日影里,花光隱約,疏竹橫斜,塵埃不起。比之沸若滾湯的山塘,平江路的安謐閑適,仿佛逸士隱于鬧市,布衣草履,優(yōu)哉游哉,杖挑明月,衣惹煙霞,活的就是一個率性放達(dá)。
陽光一團(tuán)和氣,疲沓沓,懶洋洋。人腳下的步子,篤悠悠,慢吞吞,走哪是哪兒,隨便逛逛,走累了就靠著石欄坐一會,不然就闔眼,就瞌睡,就在蘇州評彈若有若無里小寐片刻。坐在花樹下,慢慢吃一碗桂花芋艿湯。幾個蘇州女人拉拉雜雜聊著天,誰來了就盛上一碗。一碗五元,擱小湯匙。芋艿圓潤小巧,花瓣碎碎撒著。芋艿香糯,桂花清郁,湯汁甘之若飴蜜,香透肺腑。
中年男人當(dāng)街推小車賣海棠糕,面容可喜,動作嫻熟。調(diào)勻的面糊糊糕模里,放豆沙,白糖,紅綠瓜絲,火爐上烘幾分鐘,一只只醬紅色的海棠糕香氣四溢,吃到嘴里,松軟香糯,齒頰留香。綠楊餛燉臥在搪瓷碗里,一碗七只,牙齒輕輕一咬,豐腴的湯汁即可流出來,啜吸,品咂,微微甜,香而不膩,余味悠長。嘗過綠楊餛燉的美味之后,漫長的時光也難以讓它消弭了。
【3】
“桃花塢”是家小店,名字又好聽又有意境,桃花灼灼,日光艷艷。鋪子里的披巾,像小店的名字一樣有著旖旎的表情,或冷麗熱烈,或沉郁清艷,或孤靜素潔……
“琳瑯紀(jì)”和“桃花塢”挨著?吹“琳瑯記”就聽見鳴琴流水,就聽見月色底下,夜行美狐立刻的鈴聲,就想起“外面風(fēng)雨琳瑯,漫山遍野都是這天”……
“歡喜地”,大紅底子襯著仨字,是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的俗世喜悅。
“風(fēng)物清嘉”——清嘉弄弄口的字。弄口那間小鋪,里面的陳設(shè)很居家,似曾相似的妥帖感,像是瞬間穿越到了古朝代。
店主是年輕女子,眉目淡靜,話一句也不多說。蓮花缸里有錦鯉。暗啞的老銀器生了銹跡。木頭案幾上攤著書卷,毛筆擱在筆架上。瓷器,茶具,古琴,清水。粗麻,絲綢,唐衣堆疊在鏤花老柜子上,繡片上的鳳凰展翅欲飛,冶艷蝕骨,美得攻城略地——從《詩經(jīng)》的蒹葭蒼蒼里來,從宋詞的迢迢煙水里來,驚艷了古老遙遠(yuǎn)的時空。
昆曲博物館修葺之中。和欣欣慢慢折回,日影已高。弄堂里的狗狗在瞌睡,看到人來見怪不怪,喚它,眼睛睜一下,又懶洋洋閉上。河邊有拍婚紗照的男女,穿旗袍的女子靠著小愛人的肩,笑得嫵媚如花。
幾個阿婆在枇杷樹下,老虎鉗夾雞頭米,尖尖一木桶,手邊口里都忙著。蘇州話纏纏繞繞,完全聽不懂,但那種吳音里的軟糯,完全有別于北方砸榔頭一樣的擲地有聲。吳儂軟語里的山高水低,仿佛是鶯聲嚦嚦花外囀,仿佛是十八里相送九曲回腸的一疊三嘆。
有人挑一籮筐蓮蓬,沿街叫賣。“采蓮南溏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西洲曲》里的蓮蓬,沾著風(fēng)露水氣,穿越南朝煙水,秦時明月,一路搖曳著清芬,撲入眼底,與我脈脈相望。
在“貓的天空之城”時尚了一把,選了幾張明信片,寄給了三、兩好友。欣欣的一張寄給了未來的自我,等多年后收到這張自我親手書寫的信,想來或許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吧。陽光靜靜撒在天井里,常青藤幽幽地綠著。被遺忘的時光,輕巧巧踮足走過。窗下有只白貓,天荒地老地睡著。我在桌前寫著字,似聽見漫漫光陰,潮水般嘩嘩回溯而來。
【4】
午后,藍(lán)空澄澈,幾朵暖云緩緩流過——一會兒掛在樹梢,一會兒偷偷移過廊檐,一會兒翻過花墻,一會兒又落入平江河里。枇杷樹下,烏篷船上,老船公悠閑地打著牌,身畔的船只來來往往,日影變得恍惚起來。老人家高歌一曲《太湖美》,五塊錢。我學(xué)唱幾句《十八相送》,末了伸手向他:五塊錢!引得一船人樂不可支,欣欣“咯咯咯”笑倒我肩頭。
問船公:林妹妹家門在哪?
老船公搖頭笑答:林妹妹?不曉得……不知你說哪個妹妹,妹妹可多了,李妹妹還是王妹妹呀……
是你們姑蘇林妹妹啊……大家都在笑。
河面之上浮起隱約的蒸汽,熱烈的陽光令人困倦和眩暈。坐在船上,一種莫可名狀的神秘感悄然而至——忽然不能確定自我的存在,更不知聽到看到的是不是真實的呈現(xiàn)。如同夢境,仿佛被時空里的不明暗物質(zhì)裹挾綁架,不知何來,不知所終,些許飄忽,些許悵惘,些許快欣。
“城里的西藏,河畔的佛吧,月下的露臺,書邊的咖啡”,這樣的字真好,歪歪斜斜涂抹在某個店面的木板上,一副毛糙糙、漫不經(jīng)心的樣貌,看得人心里懶洋洋,松垮垮,只想尋間小屋就住下來,就不走了,就直把姑蘇作故鄉(xiāng)了。
“時光是記憶的橡皮擦”,一臺七十年代的舊電視屏上,用黃色彩筆書寫,筆觸稚拙而天真,一點戲謔,一點正經(jīng),還有一點詼諧。輕的語言說重的感觸,淡的味道調(diào)濃的眷戀。漫說是記憶,時光面前,一切終會漂白,淡去。
橋邊,不經(jīng)意抬頭,“停云香館”隱此刻云端,氤氳著從字里行間悠漾而出。這樣的字,長久地與你隔著,遠(yuǎn)著,縹緲著,不惹一絲塵埃,忽一日乍到眼前,讓人又喜又驚。門口小籮里,碼著小茉莉。一只很大的竹籮,涼著新制的茶,氣味幽微。案幾,筆架,念珠,沉香,瓷瓶,佛像,正是《姑蘇竹枝詞》里所寫:香盒爐瓶堆竹幾,茶具花盆小塌床。
第一次看見“停云香館”是在網(wǎng)上的微博。文字很少,圖說好茶一壺,或是好香一柱。土陶罐子斜插半支干花,姿態(tài)橫逸。幾行雋逸的毛筆字,墨跡未干。一軸秋意,清冷疏淡,意境高遠(yuǎn)寥廓。
正像博主公告里所寫:不言是非官事,行立坐臥忘形。品茗,聞香,插花,掛畫。經(jīng)營的是閑物,做的是閑事,玩的是閑情,交的是閑人。一個“閑”字,道盡主人的淡泊風(fēng)雅。
【5】
下午三點,綿厚的光線順著廊檐靜靜瀉下。絲絨帷幕即將拉開,是蘭芽曲社排演的昆曲《牡丹亭》。房間里暗下來,靜悄悄的,竊竊私語和嗑瓜子的聲音也停下來。舞臺瞬間被點亮。絲竹繞耳。
杜麗娘一出場就驚艷,蓮步輕移,顧盼遷延。眉梢袖底,舉手抬足,俱是風(fēng)情————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
幽雅婉轉(zhuǎn)的水磨音,流麗繾綣,一波三折,把深閨小女兒的心思,一段一段,化作心底的繞指柔。關(guān)山飛度,飛花似夢,閑愁幾許?暗想,若是三月,滿城飛絮,一川煙草,再有瀟瀟暮雨應(yīng)景,一個人在江南幽長的巷弄里煢煢獨行,平地里聽到這樣委婉凄美的聲腔唱詞,說不定一下子就會癡了過去。
從鏤花格子窗看去,庭院西墻角,幾株芭蕉葉大成蔭。兩口蓮花缸,養(yǎng)了幾尾錦鯉。人世化繁為簡,時光凝滯不前,一格一格,慢下來,靜下來……
秋光垂落眉睫,微醺,有著穩(wěn)妥的暖意?恐粡堥L椅,一扇窗,一盆綠植,不知不覺睡去。十分鐘,年華老去。真的愿意就這樣,把自我浸淫在一把靜時光里,悄悄老去,優(yōu)容,安穩(wěn),不驚懼,無念想,在短短十分鐘里,天青地白,年華生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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