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你自己
文/尼采
一個看過許多國家、民族以及世界許多地方的旅行家,若有人問他,他在各處發(fā)現(xiàn)人們具有什么相同的特征,他或許會回答∶他們有懶惰的傾向。有些人會覺得,如果他說他們?nèi)乔优车,他就說得更正確也更符合事實了。他們躲藏在習(xí)俗和輿論背后。從根本上說,每個人心里都明白,作為一個獨一無二的事物,他在世上只存在一次,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的巧合,能把如此極其紛繁的許多元素又湊到一起,組合成一個像他現(xiàn)在所是的個體。他明白這一點,可是他把它像虧心事一樣地隱瞞著——為什么呢?因為懼怕鄰人,鄰人要維護習(xí)俗,用習(xí)俗包裹自己。然而,是什么東西迫使一個人懼怕鄰人,隨大流地思考和行動,而不是快快樂樂地做他自己呢?在少數(shù)人也許是羞愧。在大多數(shù)人則是貪圖安逸,惰性,一句話,便是那位旅行家所談到的懶惰的傾向。
這位旅行家言之有理:人們的懶惰甚于怯懦,他們恰恰最懼怕絕對的真誠和坦白可能加于他們的負(fù)擔(dān)。唯有藝術(shù)家痛恨這樣草率地因襲俗套,人云亦云,而能揭示每個人的那個秘密和那件虧心事,揭示每個人都是一個一次性的奇跡這樣一個命題,他們敢于向我們指出,每個人直到他每塊肌肉的運動都是他自己,只是他自己,而且,只要這樣嚴(yán)格地貫徹他的唯一性,他就是美而可觀的,就像大自然的每個作品一樣新奇而令人難以置信,絕對不會使人厭倦。當(dāng)一個偉大的思想家蔑視人類時,他是在蔑視他們的懶惰:由于他們自己的原因,他們顯得如同工廠的產(chǎn)品,千篇一律,不配來往和垂教。不想淪為蕓蕓眾生的人只需做一件事,便是對自己不再懶散;他應(yīng)聽從他的良知的呼喚:“成為你自己!你現(xiàn)在所做、所想、所追求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
每個年輕的心靈日日夜夜都聽見這個呼喚,并且為之戰(zhàn)栗;因為當(dāng)它念及自己真正的解放時,它便隱約感覺到了其萬古不移的幸福準(zhǔn)則。只要它仍套著輿論和怯懦的枷鎖,就沒有任何方法能夠幫助它獲得這種幸福。而如果沒有這樣的解放,人生會是多么絕望和無聊!大自然中再也沒有比那種人更空虛、更野蠻的造物了,這種人逃避自己的天賦,同時卻朝四面八方貪婪地窺伺。結(jié)果,我們甚至不再能攻擊一個這樣的人,因為他完全是一個沒有核心的空殼,一件鼓起來的著色的爛衣服,一個鑲了邊的幻影,它絲毫不能叫人害怕,也肯定不能引起同情。如果我們有權(quán)說懶惰殺害了時間,那么,對于一個把其幸福建立在公眾輿論亦即個人懶惰的基礎(chǔ)上的時代,我們就必須認(rèn)真地?fù)?dān)憂這樣一段時間真正是被殺害了,我是說,它被從生命真正解放的歷史中勾銷了。后代必須懷著怎樣巨大的厭惡來對付這個時代的遺產(chǎn),彼時從事統(tǒng)治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徒具人形的輿論;所以,在某一遙遠的后代看來,我們這個時代也許是歷史上最非人的時期,因而是最模糊、最陌生的時期。我走在我們許多城市新建的街道上,望著信奉公眾意見的這一代人為自己建造的所有這些面目可憎的房屋,不禁思忖,百年之后它們將會怎樣地蕩然無存,而這些房屋的建造者們的意見也將會怎樣地隨之傾覆。與此相反,所有那些感覺自己不是這時代的公民的人該是怎樣地充滿希望,因為他們倘若是的話,他們就會一同致力于殺害他們的時代,并和他們的時代同歸于盡——然而,他們寧愿喚醒時代,以求今生能夠活下去。
可是,就算未來不給我們以任何希望吧——我們奇特的存在正是在這個當(dāng)下最強烈地激勵著我們,要我們按照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和法則生活。激勵我們的是這個不可思議的事實:我們恰恰生活在今天,并且需要無限的時間才得以產(chǎn)生,我們除了稍縱即逝的今天之外別無所有,必須就在這個時間內(nèi)表明我們?yōu)楹吻∏‘a(chǎn)生于今天。對于我們的人生,我們必須自己向自己負(fù)起責(zé)任,因此,我們也要充當(dāng)這個人生的真正舵手,不讓我們的生存等同于一個盲目的偶然。我們對待它應(yīng)當(dāng)敢作敢當(dāng),勇于冒險,尤其是因為,無論情況是最壞還是最好,我們反正會失去它。為什么要執(zhí)著于這一塊土地,這一種職業(yè)?為什么要順從鄰人的意見呢?恪守幾百里外人們便不再當(dāng)一回事的觀點,這未免太小城鎮(zhèn)氣了。東方和西方不過是別人在我們眼前畫的粉筆線,其用意是要愚弄我們的怯懦之心。年輕的心靈如此自語:我要為了獲得自由而進行試驗;而這時種種阻礙便隨之而來了:兩個民族之間偶然地互相仇恨和交戰(zhàn),或者兩個地區(qū)之間橫隔著大洋,或者身邊有一種數(shù)千年前并不存在的宗教被倡導(dǎo)著。它對自己說:這一切都不是你自己。誰也不能為你建造一座你必須踏著它渡過生命之河的橋,除你自己之外沒有人能這么做。盡管有無數(shù)肯載你渡河的馬、橋和半神,但必須以你自己為代價,你將抵押和喪失你自己。世上有一條唯一的路除你之外無人能走。它通往何方?不要問,走便是了。“當(dāng)一個人不知道他的路還會把他引向何方的時候,他已經(jīng)攀登得比任何時候更高了。”說出這個真理的那個人是誰呢?
然而,我們怎樣找回自己呢?人怎樣才能認(rèn)識自己?他是一個幽暗的被遮蔽的東西。如果說兔子有七張皮,那么,人即使脫去了七十乘七張皮,仍然不能說:“這就是真正的你了,這不再是外殼了。”而且,如此挖掘自己,用最直接的方式強行下到他的本質(zhì)的礦井里去,這是一種折磨人的危險的做法。這時他如此容易使自己受傷,以至于無醫(yī)可治。更何況倘若舍棄了我們的本質(zhì)的一切證據(jù),我們的友誼和敵對,我們的注視和握手,我們的記憶和遺忘,我們的書籍和筆跡,還會有什么結(jié)果呢。不過,為了舉行最重要的審問,尚有一個方法。年輕的心靈在回顧生活時不妨自問:迄今為止你真正愛過什么?什么東西曾使得你的靈魂振奮?什么東西占據(jù)過它同時又賜福予它?你不妨給自己列舉這一系列受珍愛的對象,而通過其特性和順序,它們也許就向你顯示了一種法則,你的真正自我的基本法則。不妨比較一下這些對象,看一看它們?nèi)绾位ハ嘌a充、擴展、超越、神化,它們?nèi)绾谓M成一個階梯,使你迄今得以朝你自己一步步攀登。因為你的真正的本質(zhì)并非深藏在你里面,而是無比地高于你,至少高于你一向看作你的自我的那種東西。你的真正的教育家和塑造家向你透露,什么是你的本質(zhì)的真正的原初意義和主要原料,那是某種不可教育、不可塑造之物,但肯定也是難以被觸及、束縛、癱瘓的東西:除了做你的解放者之外,你的教育家別無所能。這是一切塑造的秘訣:它并不出借人造的假肢,蠟制的鼻子,戴眼鏡的眼睛——毋寧說,唯有教育的效顰者才會提供這些禮物。而教育則是解放,是掃除一切雜草、廢品和企圖損害作物嫩芽的害蟲,是光和熱的施放,是夜雨充滿愛意的降臨,它是對大自然的模仿和禮拜,在這里大自然被理解為母性而慈悲的;它又是對大自然的完成,因為它預(yù)防了大自然的殘酷不仁的爆發(fā),并且化害為利,也因為它給大自然那后母般的態(tài)度和可悲的不可理喻的表現(xiàn)罩上了一層面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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