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讀的文章是怎樣寫的 ——摘自張五常<<三岸情懷>>
自從我在四年多前開始用中語發(fā)表文章后,讀者的反應(yīng)很熱烈。學(xué)術(shù)性的文章能受到一般讀者的歡迎,在美國也不容易,更何況是在香港。這點頗為意外的收獲,使不少人覺得奇怪:為什么學(xué)術(shù)文章有市場價值?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些人認為是因為我敢言,另一些則認為由于我是教授,是什么「權(quán)威」,甚至是什么「性格」,越說越離譜。學(xué)術(shù)是沒有「權(quán)威」的,而教授又何其多也?至于所謂「敢言」,只不過是職責(zé)所在,沒有什么了不起。要說有人愿意聽的話是要站起來的;這樣的作者在香港還有不少。
我認為讀者喜歡我的作品,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文章可讀。所謂可讀,只不過是說文章寫得夠清楚,有趣味,也可增加讀者的知識。要達到這三點,說易極易,說難甚難。但在學(xué)術(shù)上,可讀的文章畢竟是莫名其妙地不多見。這里,我希望將自己認為是「說易極易」的一些法門,公之于世,讓學(xué)術(shù)界的朋友能加點意見,給學(xué)生們作為參考。
有些讀者以為我的中語作品是由英語的原文翻譯過來的,或起碼在動筆之前用英語構(gòu)思。這是不對的。但無可否認,我的中文作品,的確有些英語的行文「風(fēng)格」。理由是,雖然在少年時我對中國的詩、詞、古文因喜愛而有點認識,但「正式」用中文書寫還是近幾年的事。我用英語寫論文是下過功夫的,一旦改用中文,就很自然地以寫英文的方法和「格局」來表達了。
天下文章之道殊途同歸。能夠用一種語言把文章寫得通情達理,我想,用另一種自己懂的語言來表達,也是一樣。世界上不容易找到一個懂中、英語文的人,英文寫得通,而中文卻寫得不通的。通就是通,不通就是不通,哪有什么中外之分?這一點,學(xué)生們要記著。
(一)清晰的文字
很多老師教學(xué)生寫文章,要先起一個大綱。因為太多人這樣說,我不敢反對;但我自己是從來不用大綱的,就是很簡略的也沒有用過。不僅是寫文章,就是寫書我也不用大綱。因此,在用大綱這一點上,我沒有什么意見。我想:習(xí)慣上有些人可以不用,有些人非用不可。哪種做法較方便大概因人而異了。
撇開大綱不談,我以為要把文章寫得清楚明白的第一步,是先要有話可說。這并不簡單:無話可說的文章觸目皆是。有話可說,是指有所感受而說的話;是指言中有物,而非不著邊際、滔滔不絕的話。要描述一件事,要說一個道理,要表達自己的觀點或感情,就是有話可說了。既然有話可說,在自己腦海中就一定在某程度上清楚地知道要說什么。我說「某程度」,是因為在書寫之前,要說的話往往是不會十分清楚的。寫文章的一個重要功用,是作者在寫時能強迫自己把要說的話說得更為清楚一點。假若完稿后,連自己也覺得寫下來的并不比動筆前要說的更清楚,那么文章就有問題了。
文章清晰的第二個法門,是要首先選擇一個假想的讀者對象;選了之后,就加以固定,千萬不可中途改變初衷。被選定的讀者對象,可以是某一水平的讀者,可以是素未謀面的人,或是一個朋友。我自己的慣例,就是從某一文化水平中選取一個自己熟識的人,或是一個自己創(chuàng)造的典型人物,然后面對這個「代表」人物述說一切。寫博士論文時我的讀者對象是一
位教授;為英國的經(jīng)濟事務(wù)學(xué)社寫一本小冊子時,我的對象是一位聰明的記者;寫《賣桔者言》時,我的對象是一位有香港中學(xué)程度的讀者。選取的對象不同,文章的表達深淺就跟著不同了;若在中途改變了對象,文章寫來就變得深淺不均。
第三,重要的觀點不妨細致地解釋。作者認為是不大重要的地方,簡略地說一遍就夠了;但重要的就不妨三番數(shù)次地采取不同的角度加以解釋。我們很少見到一些絕妙好文,會被認為在重點上是說得太多的。將重點重述是高手的慣例。另一方面,一些湛深難明的術(shù)語,放在不重要之處無傷大雅,但假若一個術(shù)語在文章內(nèi)有關(guān)鍵性的地方出現(xiàn),那就要解釋得一清二楚。換言之,清楚的文章是要在重點上清楚,其它地方一筆帶過是可以容許的。
有些人認為同樣的詞匯不宜多用。這觀點是不對的。當(dāng)然,為了文采,有時我們是要將剛剛用過的單字或詞匯更換,但假若另用不同的單字或詞匯會誤導(dǎo)讀者,那就不應(yīng)更改了。清楚比「奪目」重要得多。
第四,分段與分句極其重要。這一點,一般地說,中文作者似乎不及英文作者來得嚴謹了——中國古文的無段、無標(biāo)點是不良的影響。要記著,從一個角度述說一點是一段;可以獨立的就是一句。每一段是一個新發(fā)展;每一句是一個可以成理的片段。二者都不應(yīng)過長。第五,文章既要開門見山,也要避免矯揉造作的句法。作者自己打算說什么,就干脆地一開始跟讀者說明,使他們有心理準(zhǔn)備。另一方面,清晰的文字,往往是簡潔地直說的。賣弄文筆,花拳繡腿,故作神秘,是那些誤解文章之道的人的自我陶醉。
最后一個把文章寫得清楚明白的法門是對讀者要坦白。我不是說作者要將自己的私隱公布,而是說作者自己認為不大明白的,就應(yīng)該開心見誠地跟讀者說明。作者自己不明白或解釋不了,跟讀者明言是不會被嘲笑的;但假若自己不明白而又故意拖泥帶水地加以掩飾,讀者就會認為文章艱深難明了。有一些思想或概念,作者自己是很清楚的,但因為在文章內(nèi)顯得不重要,所以不能詳細解釋,那么作者也不妨說出不想在那概念上多花筆墨的原因。那是說,自己不明白或不愿意詳加解釋的,作者要坦白地交代。
申述了以上的法門,我不妨指出不清楚的文章觸目皆是,往往不是由于清楚地表達是一件困難的事。當(dāng)然,一些深明其義的人,可能由于不肯下功夫,以致辭不達意。但我認為寫得含糊不清的作者,還有三種人。一種是自己根本不明白,不知所謂,但卻想過一下寫作的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第二種人,就是那些自命天才的,自以為是看到了「皇帝的新衣」的自欺欺人的作者。最后一種,就是那些老氣橫秋,要自高身價的「學(xué)者」。這種人認為文章寫得清楚明白就給人看小了,所以連膚淺的問題也刻意寫得高深莫測。當(dāng)然,三者合并一身的作者也是有的。
(二)趣味的吸引力
據(jù)我自己的經(jīng)驗,文章為免枯燥而寫得有趣味,有四度法門。但有些人天生下來就毫無趣味可言,是無可救藥的。這種人可能胸有實學(xué),但由于行文引不起讀者的興趣,就變得大材小用了。
要寫出有趣味的文章,第一度法門,是不要心存「磨斧」意識——英語的所謂no axe to grind。所謂「磨斧」,就是對某些人或某些事心有不甘,于是有要報復(fù)或砍殺的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一存在,文章就變得過于「認真」了,以致趣味全失。我不是說我們不可以在文章里冷嘲熱諷,或?qū)δ承┲囌`的觀點一針見血地下筆。但有趣味的文章,揮刀也要瀟灑利落,過癮
之至,保持蘇學(xué)士的「勝固欣然敗亦喜」的意向。要記著,文章是文章,用不著大動肝火的。文章若稍有戾氣——稍有「磨斧」痕——趣味就談不上了。令人看得不舒服的文章,寫得再好也提不起讀者興趣。
第二個法門,是適當(dāng)?shù)剡\用「閑話」。有些作者(或有些教人寫作的),認為與文章內(nèi)容無多大關(guān)系的閑話是少說為妙。但文章內(nèi)如果沒有閑話,讀來就往往顯得枯燥了。是的,閑話可使讀者松弛一下,而內(nèi)容越嚴肅的文章,閑話就越有用場。
當(dāng)然,閑話是不宜過多的——所謂「閑話休提,言歸正傳」。一般而言,高手說閑話,是用片段方式加插,將那些趨于沉悶或較為湛深的文字增加一點生氣。可是,由于閑話的引用往往打斷了主題,這些閑話最好能與正題有相關(guān)之意。我自己喜歡在文首、結(jié)論的開頭,及文內(nèi)不同重點的轉(zhuǎn)折處,用少許閑話。而在說閑話之際,我喜歡用「第一人稱」——用「我」——的代名詞,將讀者帶到身邊來。那些反對作者用「第一人稱」的觀點寫,是墨守成規(guī)之法,有點「食古不化」。要記著,有趣味的文章,其效果不僅要使讀者對作品內(nèi)容感興趣,也要使他們對作者感興趣。
有不少編輯,因為篇幅所限,千篇一律地要將閑話刪除。這是很「失策」的。無關(guān)重要的論文,閑話當(dāng)然越少越好(整篇刪除更好),但有分量的文章,若不用閑話加以點綴,就可能使讀者失卻了興趣。
第三個提起讀者興趣的方法,是多用例子。我本來想將運用例子這個重要的法門放在前面關(guān)于「清楚表達」的那一部分,但后來決定放在這「增加趣味」的問題上。例子可協(xié)助解釋,但往往被人忽略了的是,例子可增加讀者的興趣。凡是實例都有趣味性。很多時,文章已經(jīng)寫得一清二楚了,不用再加解釋,但有趣的例子還是可以接二連三地引用的:例子可使文章趣味盎然。
在《思考的方法》一文內(nèi),我對用例子的方法是詳述過的。這里要補充的是,在多個例子的選擇中,趣味較多的是首選。常有這樣的情形:為了讓讀者增加興趣,我會放棄一個較為重要(較有普遍性)的例子,而選取一個同類的、較為不重要(較為罕見)但卻比較有趣的實例。
最后一個「趣味」的法門——這應(yīng)該是最困難的了——就是文章要有幽默感。我說這是最困難的,是因為「幽默」這回事,與生俱來,要學(xué)也學(xué)不到。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以前毫不幽默,而現(xiàn)在很幽默」的人。另一方面,有些人天生下來就過癮之至。我自己的兒子,一開始學(xué)講話就學(xué)講笑話,真是「深不可測」。
就近代經(jīng)濟學(xué)而言,最幽默的作者應(yīng)該是史德拉(G.J.Stigler)了。他之所以能獲諾貝爾獎,說笑話的本領(lǐng)不可忽略。史德拉的文章過癮瀟灑,因而聲名大噪。在大學(xué)念書時,有不少同學(xué)問我,怎樣才算是有足夠的功力去考博士試呢?我的回答是:「假若你讀史德拉的文章時會捧腹大笑,那么你的功力就足夠了!」后來我這個「準(zhǔn)則」成了名言。是的,史德拉這個人,不說笑話就活不了。在芝加哥大學(xué)時,有一次我因事跑去找院長(D.G.Johnson),見到當(dāng)時在會客室輪候的有好幾個人,史德拉是其中一個。他看見了我,欣然自得地說:「你排在我之后,不過,如果你要先于所有的人跟院長說話很容易,一毛錢就可以辦到!刮疑焓滞诖锾统鲆幻X,他就指著室外的公眾電話:「你想立刻跟院長說話,只要到那里掛個電話給他就行!」
是的,寫文章,幽默感占很重要的位置。幽默是使人輕松的特效藥,既可增加情趣,也可使讀者在艱深的論點前消除了畏懼心。要是讀者對作者有畏懼之心,覺得作者高不可攀,趣味又從何說起呢?在文章內(nèi)加添一點幽默感,大有裨益。不過,說笑話之際,也得當(dāng)心——不能把「笑話」與真正的內(nèi)容混淆起來。若讀者不能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笑話反而成為誤導(dǎo)的「語言」了。
幽默與生俱來,學(xué)不了。但有很多作者,明明有說笑話的本領(lǐng),卻不敢用,認為文章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這是一種不可饒恕的浪費。
(三)知識的表達
知識就是力量,而這力量在市場上是有價值的。有些文章——在香港很常見——是單從「娛樂性」那方面入手的。娛樂成分高的作品——例如某些小說——可以很值錢,但讀者若能在文章內(nèi)學(xué)到一點新的知識,他們也同樣愿意付出時間或其它代價去閱讀。問題是,對一般讀者來說,文章若引不起他們的興趣,知識再多也無濟于事:我們不能期望一般讀者都像大學(xué)生那樣,以準(zhǔn)備考試的心情來看文章。
有知識性、學(xué)術(shù)性的文章,可以寫得通俗有趣,普通讀者會求之若渴。我不明白為什么這類作品是那樣少的。例如,金庸的武俠小說娛樂性極高,讀者甚眾。然而,很多人似乎忽略了在他的《碧血劍》修訂本之附錄文中所寫的有關(guān)袁崇煥的歷史——那是少見的歷史佳作:既有趣味,又能增加讀者對歷史的認識。我想,假若所有的歷史書籍都能寫得那樣引人入勝,一般人對歷史的知識就一定會大幅度地增加。我們不需要以什么外史、秘史之類的歪曲史實的文字才能引起讀者的興趣的。
要表達某種知識,作者第一步是要弄清楚自己所知的,然后設(shè)法將這知識的范圍界定。范圍若過于廣泛,讀者會覺得無所適從。貪多得少,是因為力量分散、不夠集中的緣故。所以知識的表達,要集中于某一范圍或某一點上而加以發(fā)揮。有些作者可能認為若不將自己之所知廣泛地表達,就顯得自己不夠?qū)W問了。這是淺見。若要表現(xiàn)自己的廣泛知識,多寫幾篇文章是較好的辦法。
知識的本身是不應(yīng)該渲染或歪曲的。當(dāng)然,作者所知的不一定對,但故意歪曲就破壞了表達知識的真義。這是表達知識的基本困難。能把文章寫得有趣味當(dāng)然好,不過,用上我在上文所提及的各種法門,作者會很容易一不小心,就對知識渲染或歪曲了。所以寫有知識性或?qū)W術(shù)性而又有可讀性的文章,作者一定要將界定了范圍的知識作為主題,不能讓任何趣談、閑話或笑話喧賓奪主。在初稿完工后,作者必須反復(fù)審查那作為主題的知識,有沒有在不經(jīng)意中被歪曲了。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寫知識性的文章,不一定要什么教授或?qū)W者才能執(zhí)筆的。古語說得好:「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蛊鋵嵞恰溉棺挚梢愿臑椤付棺。我身為教授,不斷研究?jīng)濟數(shù)十年,但我總覺得在經(jīng)濟的問題上,任何一個市井之徒也有東西可以教我。這是真心話。難道在年宵街頭賣桔,在玉器市場明查暗訪,我的時間是無端端地浪費了?
寫出來的文章應(yīng)當(dāng)盡量包括以下幾個要點:觀察客觀,問題有趣,假說推理精彩,檢驗細致,假說的一般性強。讀書筆記中要先把作者提出的問題表達清楚,然后寫清楚作者是如何解釋這個問題的,提出了什么假說,再然后是對假說如何進行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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