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筆記 | 石黑一雄《長日將盡》

　　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因“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發(fā)掘了隱藏在我們與世界聯(lián)系的幻覺之下的深淵”，而榮獲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瑞典文學院指出石黑一雄文學創(chuàng)作的三個關鍵詞在于“時間、記憶與自我欺騙”。這本《長日將盡》是石黑一雄的第三部長篇小說，榮獲1989年度布克獎，奠定了他國際一流作家的地位。這部小說也正是“時間、記憶與自我欺騙”的絕佳實踐。

　　這部小說以達林頓府管家史蒂文斯的視角展開敘述。有兩條線索，一是史蒂文斯的工作生涯，二是史蒂文斯的個人情感經(jīng)歷。

　　史蒂文斯為達林頓府工作了三十五年了。在他任職期間，達林頓從一戰(zhàn)二戰(zhàn)時輝煌耀眼的鼎盛時期轉向衰敗，歷歷在目。一戰(zhàn)二戰(zhàn)期間，這里是大英帝國決定外交政策方針的中心，各路紳士云集。然而二戰(zhàn)過后，達林頓勛爵因為親納粹的政策被推上言論的風頭浪尖，達林頓府急轉直下，一場官司過后，勛爵身敗名裂，府邸蕭索無比。隨后這座府邸拍賣給了美國商人法拉戴先生，史蒂文斯也轉而為新的主人法拉戴先生服務。原先三十幾個全職員工如今之剩下四個。正巧原先在達林頓府工作過的女管家肯頓小姐來信，似乎透露期望回達林頓府工作的想法。趁著法拉戴先生離開英國的五個星期的時間里，史蒂文斯放了一個假，由法拉戴先生支持汽油費，他駕著福特車前往英國西南諸郡休假，也同時拜訪肯頓小姐。

　　這一路上六天的風景很好，受當?shù)厝说闹更c，游覽了山坡的盛景，池塘的靜謐，遭遇了客房全滿，拋錨半路的尷尬情況。小說的目錄也是當下的六日旅行：

　　第一天——傍晚 索爾茲伯里

　　第二天——上午 索爾茲伯里

　　第二天——傍晚 莫蒂默池塘，多賽特郡

　　第三天——上午 湯頓市，薩默賽特郡

　　第三天——傍晚 莫斯科姆村，近塔維斯托克，德文郡

　　第四天——下午 小康普頓，康沃爾郡

　　第六天——傍晚 韋茅斯

　　在獨自旅行的同時，史蒂文斯從未停下自己在達林頓府工作至今的回憶。

　　這一路上六天的回憶，并非簡單的回憶。在回憶的同時，史蒂文斯也在思考，究竟怎么樣才算得上是“偉大的”管家呢?他認為，“偉大的管家之所以偉大，是由于他們能化入他們的職業(yè)角色，并且是全身心地化入”。

　　史蒂文斯以及他的父親也正是這么做的。史蒂文斯的父親也是達林頓府的管家。1923年，達林頓府召開“非官方的”國際會議，同道中人與富有影響力的人物聚集在一起，討論《凡爾賽和約》中最為苛刻的幾個條款的修訂辦法。因為他們認為，為了一場已經(jīng)結束了的戰(zhàn)爭而繼續(xù)懲罰一個戰(zhàn)敗國是不道德的行徑。在為最盛大的國際會議賣力的同時，老史蒂文斯中風死在了崗位上。深受敬業(yè)精神影響的史蒂文斯，與父親同在達林頓府中，即使近在咫尺也無法在父親臨終前照看他，依舊恪盡職守，忙碌在自己的崗位上。為了達成自己“偉大的”管家的理想，他放任父親在寒酸的頂層閣樓里咽氣。史蒂文斯對達林頓勛爵可謂忠心耿耿，他欣賞勛爵的一切。勛爵的教子卡迪納爾先生曾當面向史蒂文斯指出，達林頓勛爵可能是希特勒先生的詭計中最為得力的一枚棋子。但史蒂文斯依舊衷心于勛爵，否認所有對勛爵的非議，“我毫無保留地信任爵爺?shù)呐袛嗍亲顬槊髦堑摹?rdquo;達林頓勛爵在政治立場上執(zhí)迷不悟，一意孤行，使得衷心于他的史蒂文斯選擇了“自我欺騙”。

　　在史蒂文斯的感情經(jīng)歷中，他不僅犧牲了親情，還犧牲了愛情。史蒂文斯和肯頓小姐互相欣賞，可同樣對于自己職業(yè)角色的看重，在愛情和職業(yè)之間選擇了職業(yè)，強忍住自己的感情，送別肯頓小姐離開達林頓府。

　　肯頓小姐是個熱情活潑、開朗又有些倔強的女孩子。她和史蒂文斯的父親一起來到達林頓府工作。她與史蒂文斯的初次會面，是拿著一瓶鮮花闖入史蒂文斯的那修道院一樣寒素的餐具室，想為這個房間增添生機。但史蒂文斯因為肯頓小姐沒有稱呼其父親“先生”，只稱呼他的教名，因此有一段時間他們倆在工作上互不相容，爭鋒相對。隨著老史蒂文斯的去世，兩人的工作逐漸信任與默契了起來，每天工作之后可以一起在她的起居室里喝可可聊聊天。但是史蒂文斯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對肯頓小姐的情感，或者說他從未將個人的感情放在心上，他全心沉醉于自己的職業(yè)，以協(xié)助爵爺實現(xiàn)他為自己設定的偉大目標。了解史蒂文斯對自己人生道路的規(guī)劃之后，肯頓小姐十分失望。她開始與本恩先生頻繁且固定地約會，特地告知史蒂文斯，又用猶豫是否要答應本恩先生的求婚，試圖喚起史蒂文斯的感情，卻次次失敗。直到她接受了本恩先生的求婚，離開達林頓府，成為本恩太太。

　　如今肯頓小姐的來信，史蒂文斯反復閱讀，幾乎到可以背誦的地步，甚至曲解了肯頓小姐的意思，誤以為她的婚姻岌岌可危，想再次回到達林頓府工作。這其實也是史蒂文斯選擇的“自我欺騙”。和肯頓小姐相會之后，他終于接受了現(xiàn)實：肯頓小姐——或者說本恩太太——只是和丈夫有了小矛盾，女兒要生小寶寶了，不可能回到達林頓府工作。

　　肯頓小姐坦白，她并不愛本恩先生，答應本恩的求婚和離開達林頓府是她激怒史蒂文斯的伎倆。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肯頓小姐并不幸福。直到時間讓肯頓小姐接受了史蒂文斯并不愛她的現(xiàn)實，認真面對已有的生活，漸漸愛上了本恩先生。

　　和肯頓小姐20多年以后的再次相遇，她對史蒂文斯說道：

　　畢竟，時光是不可能倒流的。一個人是不能永遠沉溺在可能的狀況中無法自拔的。你應該明白你所擁有的并不比大多數(shù)人更差，或許還更好些，應該要心存感激才是。

　　肯頓小姐的婚姻幸福嗎?在我看來并非如此。她對于史蒂文斯的感情竹籃打水一場空，嫁給本恩先生也是完全出于激怒史蒂文斯的目的。她也認同自己的人生確實犯了一個相當可怕的錯誤，說自己“漸漸愛上了本恩先生”其實是不得已面對現(xiàn)實的無奈托詞。

　　婚后和丈夫的矛盾促使她寫信到達林頓府史蒂文斯，也正是說明肯頓小姐對她年輕時遺憾的戀情有所懷念。

　　在極其孤獨的時刻——你會想要對自己說：“我的人生犯了個多么可怕的錯誤。”而且你會開始想象一種不同的生活，一種你原本可能擁有的更好的生活。比方說吧，我開始想象一種本來可以跟你在一起的生活，史蒂文斯先生。

　　這份告白遲到了二十多年�？项D小姐直面了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史蒂文斯也終于將“肯頓小姐”的稱呼改為了“本恩太太”。

　　對自己三十五年來管家職業(yè)生涯的回憶與思考，對本恩太太的回憶與感情，對六天來自駕出行的游覽，三條時間線在現(xiàn)實與回憶的交織之中，凝結在當下，在這個長日將盡的黃昏之中。

　　石黑一雄說他寫《長日將盡》的出發(fā)點，是想書寫“你是如何為了成就事業(yè)而荒廢了你的人生，又是如何在個人的層面上蹉跎了一輩子的”。在書中，石黑一雄靠一個管家在事業(yè)和感情上回憶了自己半輩子的自述性語言，得出結論：史蒂文斯出于對于自己工作的極端忠誠。人之所以如此，根源在于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

　　人在做出選擇的時候甚至不知道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因此將錯就錯了一輩子。當回首時，不覺已是黃昏之時。史蒂文斯拜訪肯頓小姐的目的業(yè)已達成，也度過了一個不錯的假期。在返程前這個長日將盡的黃昏，史蒂文斯在回憶的池塘中遨游上岸，即將返回自己待了三十五年的達林頓府。史蒂文斯開始想著能夠學說一些俏皮話，讓戲謔和打趣逐漸點綴自己的生活。黃昏之后并非死寂一般的夜晚。“現(xiàn)實世界并不完美，但作家能夠通過創(chuàng)造心目中的理想世界與現(xiàn)實抗衡，或者找到與之妥協(xié)的辦法。”文學創(chuàng)作給我們提供了“緩慢前進的勇氣和信心”，假以文章，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需學會慰藉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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