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將出版我的文集,一共是十四卷,沒有包括過去的《廢都》和現(xiàn)在完成的《高老莊》。設(shè)計封面的曹剛先生在每一卷上以一個字做裝飾,他選用了“大風
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是劉邦的詩,二十三個字。瞬間的感覺里,我立即知道我的一生是會能寫出二十三卷書的!陡呃锨f》應(yīng)該為第十六卷,也就是我在這個世紀的最后一部長篇。
在世紀之末寫完《高老莊》,我已經(jīng)是很中年的人了。人是有本命年的,幾乎每一個中國人在自己的本命年里莫不是恐慌懼怕,同樣,天地運動也有它的周期性,過去的世紀之末景象如何,我們不能知道,但近幾年來全球范圍內(nèi)的頻繁的戰(zhàn)爭,騷亂,饑荒,瘟疫,旱澇,地震,惡**故和金融危機,使得整個人類都焦躁著。世紀末的情緒籠罩著這個世界,于我正偏偏在中年。中年是人生最身心憔悴的階段,上要養(yǎng)老,下要哺小,又有單位的工作,又有個人的事業(yè),肩膀上扛的是一大堆人的腦袋,而身體卻在極快地衰敗。經(jīng)歷了人所能經(jīng)受的種種事變(除過坐牢),我自信我是一個堅強的男人,我也開始相信了命運,總覺得我的人生劇本早被誰之手寫好,我只是一幕幕往下演的時候,有笑聲在什么地方輕輕地響起!兜赖陆(jīng)》再不被認作是消極的世界觀,《易經(jīng)》也不再是故弄玄虛的東西,世事的變幻一步步看透,靜正就附體而生,無所羨慕了,已不再寵辱動心。一早一晚都在仰頭看天,象全在天上,蹲下來看地上熙熙攘攘物事,一切式又都在其中。年初的一個黃昏,低云飛渡,我出門要干事去,當一腳要踏下去的時候,我突然看見了一只蟲子就在腳下活活地蠕動,但我的腳因慣性已無法控制,踏下去就把它踏死了。我站在那里,悲哀了許久,仔悔著我無意的傷害,卻一時想到這只蟲子是多么像我們?nèi)祟愌剑@蟲子正快樂地或愁苦地生活著,突然被踏死,蟲子們一定在驚恐著這是一場什么災(zāi)難呢?也就在那個晚上,我坐在書房里,腦子里還想著蟲子們的思考,電視中正播放著西藏的山民向神靈祈禱的鏡頭,摹地醒悟這個世界上根本是不存在著神靈和魔鬼的,之所以種種奇離的事件發(fā)生,古代的比現(xiàn)代的多,鄉(xiāng)村的比城市的多,邊地的比內(nèi)地的多,那都是大自然的力的影響。類似這樣的小事,和這樣的小事的啟示,幾乎不斷地發(fā)生在我的中年,我中年階段的世界觀就逐漸變化。我曾經(jīng)在一篇短文里寫過這樣的話:道被確立之后,德將重新定位。于是,對于文學,我也為我的評判標準和審美趣味的變化而驚異了。當我以前閱讀《紅樓夢》和《楚辭》,閱讀《老人與!泛汀队壤镂魉埂,我欣賞的是它們的情調(diào)和文筆,是它們的奇思妙想和優(yōu)美,但我并不能理解他們怎么就寫出了這樣的作品。而今重新?lián)炱饋碜x,我再也沒興趣在其中摘錄精彩的句子和段落,感動我的已不在了文字的表面,而是那作品之外的或者說隱于文字之后的作家的靈魂!偶爾的一天,我見到了一幅對聯(lián),其
中下聯(lián)是:“青天一鶴見精神”,我熱淚長流,我終于明白了鶴的精神來自于青天!回過頭來,那些曾令我迷醉的一些作品就離我遠去了,那些淺薄的東西,雖然被投機者嘩眾取寵,被蕓蕓眾生的人云亦云地熱鬧,卻為我不再受惑和所騙。對于整體的。渾然的。元氣淋漓而又鮮活的追求,使我越來越失卻了往昔的優(yōu)美、清新和形式上的華麗。我是陜西的商州人,商州現(xiàn)屬西北地,歷史上卻歸之于楚界,我的天資里有粗曠的成分,也有性靈派里的東西,我警惕了順著性靈派的路子走去而漸巧漸小,我也明白我如何地發(fā)展我的粗曠蒼茫,粗曠蒼茫里的靈動那是必然的。我也自信在我初讀《紅樓夢》和《聊齋志異》,我立即有對應(yīng)感,我不缺乏他們的寫作情致和趣味,但他們的胸中的塊壘卻是我在世紀之末的中年里才得到理解。我是失卻了一部分我最初的讀者,他們的離去令我難過而又高興,我得改造我的讀者,征服他們而吸引他們。我對于我寫作的重新定位,對于曾經(jīng)閱讀過的名著的重新理解,我覺得是以年齡、經(jīng)歷的豐富后做基礎(chǔ)的,時代的感觸和人生的感觸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深切體會的,既使體會,站在了第一臺階也只能體會到第二臺階,而不是從第一臺階就體會到了第四第五臺階。世紀末的陰影揮之不去的今天,少男少女們在吟唱著他們的青春的愁悶,他們其實并沒有多大的愁,滿街的盲流人群步履急促,他們嘮嘮叨叨著所得的工錢和物價的上漲,他們關(guān)心的僅是他們自身和他們的家人。大風刮來,所有的草木都要搖曳,而鐘聲依然是悠遠而舒緩地穿越空間,老僧老矣,他并沒有去懸梁自盡,也不激憤洶洶,他說著人人都聽得懂的家常話。
《高老莊》落筆之后,許多熟人和生人碰見了我,總在問我又寫了什么?我能寫什么呢,長期以來,商州的鄉(xiāng)下和西安的城鎮(zhèn)一直是我寫作的根據(jù)地,我不會寫歷史演義的故事,也寫不出未來的科學幻想,那樣的小說屬于別人去寫,我的情結(jié)始終在現(xiàn)當代。我的出身和我的生存的環(huán)境決定了我的平民地位和寫作的民間視角,關(guān)懷和憂患時下的中國是我的天職。但我有致命的弱點,這猶如我生性做不了官(雖然我仍有官銜)一樣,我不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而我卻應(yīng)該算作一位詩人。對于小說的思考,我在許多文章里零碎地提及,尤其在《白夜》的后記里也有過長長的一段敘述,遺憾的是數(shù)年過去,回應(yīng)我的人寥寥無幾。這令我有些沮喪,但也使我很快歸于平靜,因為現(xiàn)在的文壇,熱點并不在小說的觀念上,沒有人注意到我,而我自《廢都》后已經(jīng)被煙霧籠罩得無法讓別人走近,F(xiàn)在我寫《高老莊》,取材仍是來自于商州和西安,但我絕不是寫的是商州和西安,我從來也沒承認過我寫的就是行政管理意義上的商州和西安,以此延伸,我更是反對將題材分為農(nóng)村的和城市的甚或各個行業(yè)。我無論寫的什么題材,都是我營造我虛構(gòu)世界的一種載體,載體之上的虛構(gòu)世界才是我的本真。我終生要感激的是我生活在商州和西安二地,具有典型的商州民間傳統(tǒng)文化和西安官方傳統(tǒng)文化孕育了我做為作家的素養(yǎng),而在傳統(tǒng)文化的其中淫浸愈久,愈知傳統(tǒng)文化帶給我的痛苦,愈對其的種種弊害深惡痛絕。
我出生于一九五二年,正好是二十世紀的后半葉,經(jīng)歷了一次一次窒息人生命的政治運動和貧窮,直到現(xiàn)在,國家在改革了,又面臨了一個速成的年代。我的一個朋友曾對我講過,他是在改革年代里最易于接受現(xiàn)代化的,他購置了新的住宅,買了各種家用電器,又是電腦,VCD,摩托車,但這些東西都是傳統(tǒng)文化里的人制造的第一代第二代產(chǎn)品,三天兩頭出現(xiàn)質(zhì)量毛病,使他飽嘗了修理之苦。他的苦我何嘗沒有體會呢,恐怕每一個人都深有感觸。文學又怎能不受影響,打上時代的烙印呢?我或許不能算時興的人,我默默地歡呼和祝愿那些先蹈者的舉動,但我更易于知道我們的身上正缺乏什么,如何將西方的先進的東西拿過來又如何作用,偉大的五四運動和五四運動中的偉人們給了我多方面的經(jīng)驗和教訓。我在緩慢地。步步為營地推動著我的戰(zhàn)車,不管其中有過多少困難,受過多少熱諷冷刺甚或誤解和打擊,我的好處是依然不掉頭就走。生活如同是一片巨大的泥淖,精神卻是蓮日日生起,盼望著浮出水面開綻出一朵花來。
來源:網(wǎng)絡(luò)整理 免責聲明:本文僅限學習分享,如產(chǎn)生版權(quán)問題,請聯(lián)系我們及時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