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前的學(xué)校教室里接著一張《蒙納?麗薩》,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代的名畫。先生說:“注意那女人臉上的奇異的微笑!钡拇_是使人略感不安的美麗恍餾的笑,像是一刻也留它不住的,即使在我努力注意之際也滑了開去,使人無緣無故覺得失望。先生告訴我們,畫師畫這張圖的時候曾經(jīng)費盡心機搜羅了全世界各種罕異可一愛一的東西放在這女人面前,引她現(xiàn)出這樣的笑容。我不喜歡這解釋。綠毛龜、木乃伊的腳、機器玩具,倒不見得使人笑這樣的笑。使人笑這樣的笑,很難吧?可也說不定很容易。一個女人驀地想到戀人的任何一個小動作,使他顯得異常稚氣,可一愛一又可憐,她突然充滿了寬容,無限制地生長到自身之外去,蔭庇了他的過去與將來,眼睛里就許有這樣的蒼茫的微笑。
《蒙納?麗薩》的模特兒被考證出來,是個年輕的太太。也許她想起她的小孩今天早晨說的那句聰明的話――真是什么都懂得呢――到八月里才滿四歲――就這樣笑了起來,但又黔持著,因為畫師在替她畫像,貴婦人的笑是不作興田牙齒的。然而有個十九世紀(jì)的英國文人――是不是WalterdeLaMarel,記不清了――寫了一篇文章關(guān)于《蒙納,麗薩》,卻說到鬼靈的智慧,深海底神秘的魚藻?吹疆嫞胱鲈,我并不反對――好的藝術(shù)原該喚一起觀眾各個人的創(chuàng)造一性一,給人的不龐當(dāng)是純粹被動的欣賞――可是我憎惡那篇《蒙納?麗薩》的說明,因為是有限制的說明,先讀了說明再去看圖畫,就不由地要到女人眼睛里去找深海底的魚影子。那樣的華美的附會,似乎是增多,其實是減少了圖畫的意義。
國文課本里還讀到一篇《畫記》,那卻是非常簡練,只去計算那些馬,幾匹站著,幾匹臥著。中國畫上題的詩詞,也只能拿它當(dāng)做宇看,有時候的確宇寫得好,而且給了畫圖的結(jié)構(gòu)一種脫略的,有意無意的均衡,成為中國畫的特點。然而字句的本身對于圖畫總沒有什么好影響,即使用的是極優(yōu)美的成句,一經(jīng)移植在畫上,也覺得不妥當(dāng)。
因此我現(xiàn)在寫這篇文章關(guān)于我看到的圖畫,有點知法犯法的感覺,因為很難避免那種說明的態(tài)度――面對于一切好圖畫的說明,總是有限制的說明,但是臨下筆的時候又覺得不必有那些顧忌。譬如朋友見面,問:“這兩天晚上月亮真好,你看見了沒有?”那也很自然吧?
新近得到一本賽尚畫冊,有機會把賽尚的畫看個仔細(xì)。以前雖然知道賽尚是現(xiàn)代畫派第一個宗師,倒是對于他的徒子徒孫較感興趣,像Gauguinh,Matisse,以至后來的Picasso,都是抓住了他的某一特點,把它發(fā)展到頂點,因此比較偏執(zhí),鮮明,引人入勝。而充滿了多方面的可能一性一的,廣大的含蓄的賽尚,過去給我唯一的印象是雜志里復(fù)制得不很好的靜物,幾只灰色的蘋果,下面襯著桌布,后面矗一立著酒瓶,從蘋果的處理中應(yīng)當(dāng)可以看得出他于線條之外怎樣重新發(fā)現(xiàn)了“塊”這樣?xùn)|西,但是我始終沒大懂。
我這里這本書名叫《賽尚與他的時代》,是圖文的,所以我連每幅畫的標(biāo)題也弄不清理。早期的肖像畫中有兩張成為值得注意的對比。一八六0年的一張,畫的是個寬眉心大眼睛詩人樣的人,云里霧里,暗金質(zhì)的畫面上只露出一部分的臉面與白領(lǐng)子。我不喜歡羅曼蒂克主義的傳統(tǒng),那種不求甚解的神秘,就像是把電燈開關(guān)一捻,將一種人選的月光照到任何事物身上,于是就有模糊的藍(lán)色的美艷,有黑影,里頭唧唧閣閣叫著興奮與恐怖的蟲與蛙。
再看一八六三年的一張畫,里面也有一種奇異的,不安于現(xiàn)實的感覺,但不是那樣廉價的詩意。這張函里我們看見一個大頭的小小的人,年紀(jì)已在中年以上了,波鬈的淡色頭發(fā)照當(dāng)時的式樣長長地分被著。他坐在商背靠椅上,流轉(zhuǎn)的大眼睛顯出老于世故的,輕蔑浮滑的和悅,高翹的仁丹胡子補足了那點笑意。然而這張畫有點使人不放心,人體的比例整個地錯誤了,腿太短。一臀一膊太短,而兩只悠悠下垂的手卻又是很長,那白削的骨節(jié)與背后的花布椅套相襯下,產(chǎn)生一種微妙的,文明的恐怖。
一八六四中所作的僧侶肖像,是一個須眉濃鷙的人,白袍,白風(fēng)兜,胸前垂下十字架,抱著胳膊,兩只大手,手與臉的平面特別粗腿,隱現(xiàn)冰裂紋。整個的畫面是單純的灰與灰白,然而那嚴(yán)寒里沒有凄楚,只有最基本的,人與風(fēng)雹山河的苦斗。
歐洲文藝復(fù)興以來許多宗教畫最陳腐的題材,到了賽尚手里,卻是大不相同了。《抱著基督尸身的圣母像》,實在使人詫異。圣母是最普通的婦人,清貧,論件計值地做點縫紉工作,灰了心,灰了頭發(fā),自鷹鉤鼻子與緊閉的嘴里有四五十年來狹隘的痛苦。她并沒有抱住基督,背過身去正在忙著一些什么,從她那暗色衣裳的折疊上可以聞得見焐著的貧窮的氣味。抱著基督的倒是另一個屠夫樣的壯大男子,石柱一般粗助手臂、禿了的頭頂心雪白地連著一一森的臉,初看很可怕,多看了才覺得那殘酷是有它的苦楚的背景的,也還是一個可同情的人。尤為奇怪的是基督本人,皮膚發(fā)黑,肌肉發(fā)達,臉色和平,伸長了腿,橫貫整個的畫面,他所有的只是圖案美,似乎沒有任何其他意義。
《散步的人》,一個高些,戴著紳士氣的高帽子,一個矮些的比較像武人,頭戴卷據(jù)大氈帽,腳踏長統(tǒng)皮靴,手扶司的克。那炎熱的下午,草與樹與談色的房子蒸成一片雪亮的煙,兩個散步的人襯衫里炯著一重重新的舊的汗味,但仍然領(lǐng)結(jié)打得齊齊整整,手挽著手,茫然地,好脾氣地向我們走來,顯得非常之楚楚可憐。
《野外風(fēng)景》里的兩個時髦男子的背影也給人同樣的渺小可悲的感覺。主題卻是兩個時裝婦女。這一類的格局又是一般學(xué)院派肖像畫的濫調(diào)――滿頭珠鉆,嚴(yán)妝的貴族婦人,昂然立在那里像一座小白山;背景略點綴些樹木城堡,也許是她家世襲的來邑。然而這里的女人是絕對寫實的。一個黑頭發(fā)的支頤而坐,低額角,壯健,世俗,有一種世俗的伶俐。一個黃頭發(fā)的多了一點高尚的做作,斜欠身一子站著,賣弄著長尾巴的鳥一般的層疊的裙幅,將面頰假著皮手籠,眉目沖淡的臉上有一種朦朧的詩意。把這樣的兩個女人放在落荒的地方,風(fēng)吹著遠(yuǎn)遠(yuǎn)的一面大旗,是奇怪的,使人想起近幾時的超寫實派,圓一棵樹,樹頂上嵌著一只沙發(fā)椅,野外的日光照在碑花椅套一上,夢一樣的荒原。賽尚沒有把這種意境發(fā)展到它的盡頭,因此更為醇厚可一愛一。
《牧歌》是水邊的一群男一女,蹲著,躺著,坐著,白的肉與白的衣衫,音樂一般地流過去,低回作U字形。轉(zhuǎn)角上的一個雙臂上伸,托住自己頸項的一裸一體女人,周身的肉都波動著,整個的畫面有異光的容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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