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下五年記憶賈平凹
讀了不到兩年的初中,學校便放了長假。我被劃為了1967的初中畢業(yè)生,那時我才14歲,瘦瘦的脖子上頂著一個大腦袋,腦袋的當旋上有一撮高高翹起的毛發(fā)。我總打不過人,常常人揪了那撮毛打,但我能哭,村里人說我是劉備。
回到了棣花,我成了名副其實的農民,在農民里又屬于知識青年。但是,當我后來成為一名作家,而知青文學在相當長的時間里走紅于中國文壇,我卻沒有寫過一個字的知青文學作品。在大多數(shù)人的概念中,知青指那些原本住在城里,有著還算富裕的日子,突然敲鑼打鼓地來到鄉(xiāng)下當農民的那些孩子;我的家卻原本在鄉(xiāng)下,不是來當農民,而是本來就是農民。我讀過許多知青小說,那些城里的孩子離開了親情、離開了舒適,到鄉(xiāng)下去受許許多多的苦難,應該詛咒,應該傾訴,而且也曾讓我悲傷落淚,但我讀罷了又常常想:他們不應該到鄉(xiāng)下來,我們就該生在鄉(xiāng)下嗎?一樣的瓷片,有的貼在了灶臺上有的貼在了廁所里,將灶臺上的拿著貼往廁所,灶臺上的呼天搶地,哪里又能聽到廁所里的啜泣呢?而我那時是多么羨慕著從城里來的知青啊!他們敲鑼打鼓地來,有人領著隊來,他們從事著村里重要而往往是輕松的工作,比如赤腳醫(yī)生、代理教師、拖拉機手、記工員、文藝宣傳隊員,他們有固定的中等偏上的口糧定額,可以定期回城,帶來收音機、手電筒、萬金油,還有餅干和水果糖。他們穿軍褲,脖子上掛口罩,有尼龍襪子和帆布褲帶。他們吸引了村里漂亮的姑娘,姑娘們在首先選擇了他們之后才能輪到來選擇我們。
從運麥糖開始,我被隊長派了運糞、套牛等農活,每天掙三個工分。那時一個勞動日是十分,十分工分折合人民幣是兩角,這就是說,我一天從早到晚的勞動可以賺得六分錢。由于個小,力氣又不大,我總是被罵,他們罵人都非常難聽,還算運氣好,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隊長是分配了我和婦女一塊勞動的。
我是棣花公社棣花大隊東街村的社員了,我已經(jīng)能閉著眼睛說出我們村的土地在前河灘是多少畝水田,西河灘是多少新修地;東是多少畝旱田,西又有多少畝梯田。我愛土地,愛土地上的每一株莊稼苗……
在貧困的環(huán)境里,我學會了自私,因為一分錢,一根柴火,一把糧食,對于生命是多么重要!
然而,我又恨土地,我不甘心就這樣受窮一輩子,只要有機會,一定要從這繁重的勞動中解脫出來。
上面幾次來招工,由于沒人說情更沒禮送,我一次次被刷下來;
征兵時,開始是公社武裝部沒熟人送不上禮,而第二年,卻因為父親突然被清理下放回家,連名都沒報上!
難道就這樣窩一輩子?
我曾看著劁豬匠干活想學會閹豬,也曾想過當代理教師――機會終歸來了,我正興奮地等著消息時,等來的卻是被別人頂替了的結果!
父親一直認為是他的問題影響了我,看到他“是我誤了娃呀”的愧疚樣,我心如刀剮!
終于有一天傍黑,我偷偷地上了水庫大壩工地!我上大壩一則是想換個地方讓心情輕松一下,重要的是我一直暗戀著的那個“她”也在工地上!80年代中,我寫過一首小詩,名為《單相思》,詩是這樣寫的:“世界上最好的愛情/是單相思/沒有痛苦/可以絕對勇敢/被別人愛著/你不知別人是誰/愛著別人/你知道你自己/拿一把鑰匙/打開我的單元房間。”
這首詩是為了追憶我平生第一次愛上一個女子的感覺。
在初上水庫工地的一天半里,我沒有見到她,也沒問堂弟她是住在哪兒。我睡不著,順手拿了一本民工的書――幾年后讀大學時我才知道這本沒封面也沒封底的書叫《白洋淀紀事》――我讀了十幾頁,突然覺得被窩那邊涼颼颼,似乎還有什么在動,用腳一挑被子,天呀,是一條蛇!
第二天,我就到了指揮部,開始了寫標語和辦戰(zhàn)報的工作。在指揮部,一天可以記八分工,近乎我在村里勞動一天的三倍工分,而且還可以拿到每月兩元錢的補貼!如此的好事降臨于我,我一個人跑到河灘的一處深水潭里去游泳,脫得精精光光,大呼小叫,發(fā)誓要保住這份工作,踏踏實實勤勤懇懇,一定要讓指揮部的所有領導滿意我,長久地留用我。我游泳的深水潭在工地的下河灘,晚飯后并沒有人來這里,但偏偏我暗戀著的人出現(xiàn)了。我正從水里鉆出腦袋,就看見了她從遠處走過來,我啊了一聲,立即潛下水去,因為我是赤身**的。當她已經(jīng)走過了水潭,我穿上了衣服在后面叫:“喂!喂――”她怔了一下,一下子跑過來,說:“聽說你來了,可就是不見你,你到指揮部去了?!”我說:“下午才算正式去的。”她改變了出來的目的,領我返回了她們的宿舍。我們一進去,大家就都看我,我經(jīng)不起這么多女子的目光,一時窘得耳臉通紅,耳臉一紅,她們就懷疑上我了,目光頓時異樣。她說:“這是我叔,我把他叫叔哩!”大家說:“是嗎!這么小的叔?”
我最早對她留意,應該追溯于在魁星樓上睡午覺。這一個中午,吃過了午飯,我們去丹江玩了一會水,就爬上被村人稱為光棍樓的魁星樓,沒多久便呼呼睡著了,但一個鳥兒老在樓臺邊叫,我睜眼看看,就看見她一邊打著絨線衣一邊從官路上走過去,那絨線團卻掉在地上,她彎下腰去撿,長長的腿登直著,臀部呈現(xiàn)成一顆大的蜜水桃。似乎她也聽到了鳥叫,彎下的身子將頭仰起來,我的心里“錚”地響了一下。我確實聽到了我的心的響聲,但我立即伏下頭去,害怕讓她看見了我正在看她。從此我就在乎起她來,對她臉上的那顆麻子也覺耐看,常常就想見她,見了她就愉快(雖然她不姓賈,但卻往我喊叔)!從此我開始了愉快而苦惱的對她的暗戀。每天上工的鈴響了,我站在門前的土堰上往小河里看,村里出工的人正從河邊的列石上走過,我就看人群中有沒有她?若有她了,突然地精神亢奮,馬上也去上工,并會以極自然的方式湊在一塊兒勞動,那一天就會有使不完的勁。若是人群里沒有了她,我出工是出工了卻灰不沓沓,與誰也不說話,只覺得身子乏,打哈欠。生產隊辦公室與她家近,每天晚上去辦公室記工分,原本弟弟要去的,但我總是爭先恐后,謀的是能經(jīng)過她家院門口。她家的門總是半開半閉,望進去,院內黑幽幽的,僅堂屋里有光,我很快就走過去,走過去了又故意尋個原因返回去,再走過來,希望她能從院門里出來。有一次她是出來了,但院門左側的廁所里咳嗽了一聲,她的嫂子的腦袋冒出了廁所土墻,姑嫂倆就隔了土墻說話,我賊一樣逃走了,千聲萬聲恨那嫂嫂。等我回到家里,我悔恨自己怯弱,發(fā)誓明日上工見到她了,一定要給她說破我的心思,可第二天見了面,話說得多,卻只是兜圈兒,眼看著兜圈兒要兜到圈中了,一拐又說起不鹽不淡的話。……有一次,和村里一個很蠻橫的人在一起挖地,他說:“我恨不是舊社會哩!”我說:“為啥?”他說:“要是舊社會,我須搶了×××不可,做不成老婆,我也要強奸她!”我吃了一驚,原來他也想著她,但我恨死了這個人,我若能打過他,我會打得他爬在地上,扳了他的一嘴牙,讓嘴變成屁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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