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這一個奇妙如意的美夢竟被一張“母病速歸”的電報打了個支離破碎。我現(xiàn)在坐在火車上,心驚肉跳,忐忑難安。哈姆萊特問的是tobeornottobe,我問的是母親是病了,還是走了?我沒有法子求簽占卜,可我又偏想知道個究竟,我于是自己想出了一套占卜的辦法。我閉上眼睛,如果一睜眼我能看到一根電線桿,那母親就是病了;如果看不到,就是走了。當時火車速度極慢,從北京到濟南要走十四五個小時。就在這樣長的時間內(nèi),我閉眼又睜眼反復了不知多少次。有時能看到電線桿,則心中一喜。有時又看不到,心中則一懼。到頭來也沒能得出一個肯定的結(jié)果。我到了濟南。
到了家中,我才知道,母親不是病了,而是走了。這消息對我真如五雷轟頂,我昏迷了半晌,躺在床上哭了一天,水米不曾沾牙。悔恨像大毒蛇直刺入我的心窩。在長達八年的時間內(nèi),難道你就不能在任何一個暑假內(nèi)抽出幾天時間回家看一看母親嗎?二妹在前幾年也從家鄉(xiāng)來到了濟南,家中只剩下母親一個人,孤苦伶仃,形單影只,而且又缺吃少喝,她日子是怎么過的呀!你的良心和理智哪里去了?你連想都不想一下嗎?你還能算得上是一個人嗎?我痛悔自責,找不到一點能原諒自己的地方。我一度曾想到自殺,追隨母親于地下。但是,母親還沒有埋葬,不能立即實行。在極度痛苦中我胡亂謅了一幅挽聯(lián):
一別竟八載,多少次倚閭悵望,眼淚和血流,迢迢玉宇,高處寒否?
為母子一場,只留得面影迷離,入夢渾難辨,茫茫蒼天,此恨曷極!
對仗談不上,只不過想聊表我的心情而已。
叔父嬸母看著苗頭不對,怕真出現(xiàn)什么問題,派馬家二舅陪我還鄉(xiāng)奔喪。到了家里,母親已經(jīng)成殮,棺材就停放在屋子中間。只隔一層薄薄的棺材板,我竟不能再見母親一面,我與她竟是人天懸隔矣。我此時如萬箭鉆心,痛苦難忍,想一頭撞死在母親棺材上,被別人死力拽住,昏迷了半天,才醒轉(zhuǎn)過來。抬頭看屋中的情況,真正是家徒四壁,除了幾只破椅子和一只破箱子以外,什么都沒有。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母親這八年的日子是怎樣過的,不是一清二楚了嗎?我又不禁悲從中來,痛哭了一場。
現(xiàn)在家中已經(jīng)沒了女主人,也就是說,沒有了任何人。白天我到村內(nèi)二大爺家里去吃飯,討論母親的安葬事宜。晚上則由二大爺親自送我回家。那時村里不但沒有電燈,連煤油燈也沒有。家家都點豆油燈,用棉花條搓成燈捻,只不過是有點微弱的亮光而已。有人勸我,晚上就睡在二大爺家里,我執(zhí)意不肯。讓我再陪母親住上幾天吧。在茫茫百年中,我在母親身邊只住過六年多,現(xiàn)在僅僅剩下了幾天,再不陪就真正抱恨終天了。于是,二大爺就親自提一個小燈籠送我回家。此時,萬籟俱寂,宇宙籠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天上的星星在眨眼,仿佛閃出一絲光芒。全村沒有一點亮光,沒有一點聲音。透過大坑里蘆葦?shù)氖柘堕W出一點水光。走近破籬笆門時,門旁地上有一團黑東西,細看才知道是一條老狗,靜靜地臥在那里。狗們有沒有思想,我說不準,但感情的確是有的。這一條老狗幾天來大概是陷入困惑中,天天喂我的女主人怎么忽然不見了?它白天到村里什么地方偷一點東西吃,立即回到家里來,靜靜地臥在籬笆門旁。見了我這個小伙子,它似乎感到我也是這家的主人,同女主人有點什么關系,因此見到了我并不咬我,有時候還搖搖尾巴,表示親昵。那一天晚上我看到的就是這一條老狗。
我孤身一個人走進屋內(nèi),屋中停放著母親的棺材。我躺在里面一間屋子里的大土炕上,炕上到處是跳蚤,它們勇猛地向我發(fā)動進攻。我本來就毫無睡意,跳蚤的干擾更加使我難以入睡了。我此時孤身一人陪伴著一具棺材。我是不是害怕呢?不的,一點也不。雖然是可怕的棺材,但里面躺的人卻是我的母親。她永遠愛她的兒子,是人,是鬼,都決不會改變的。
正在這時候,在黑暗中外面走進來一個人,聽聲音是對門的寧大叔。在母親生前,他幫助母親種地,干一些重活,我對他真是感激不盡。他一進屋就高聲說:“你娘叫你哩!”我大吃一驚:母親怎么會叫我呢?原來寧大嬸撞客了,撞著的正是我母親。我趕快起身,走到寧家。在平時這種事情我是絕對不會相信的。此時我卻是心慌意亂了。只聽從寧大嬸嘴里叫了一聲:“喜子呀!娘想你!”我雖然頭腦清醒,然而卻淚流滿面。娘的聲音,我八年沒有聽到了。這一次如果是從母親嘴里說出來的,那有多好啊!然而卻是從寧大嬸嘴里,但是聽上去確實像母親當年的聲音。我信呢,還是不信呢,你不信能行嗎?我糊里糊涂地如醉似癡地走了回來。在籬笆門口,地上黑黢黢的一團,是那一條忠誠的老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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