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成語只有“人生識字憂患始”,這一句是我翻造的。
孩子們常常給我好教訓,其一是學話。他們學話的時候,沒有教師,沒有語法教科書,沒有字典,只是不斷的聽取,記住,分析,比較,終于懂得每個詞的意義,到得兩三歲,普通的簡單的話就大概能夠懂,而且能夠說了,也不大有錯誤。小孩子往往喜歡聽人談天,更喜歡陪客,那大目的,固然在于一同吃點心,但也為了愛熱鬧,尤其是在研究別人的言語,看有什么對于自己有關系——能懂,該問,或可取的。
我們先前的學古文也用同樣的方法,教師并不講解,只要你死讀,自己去記住,分析,比較去。弄得好,是終于能夠有些懂,并且竟也可以寫出幾句來的,然而到底弄不通的也多得很。自以為通,別人也以為通了,但一看底細,還是并不怎么通,連明人小品都點不斷的,又何嘗少有?〔3〕人們學話,從高等華人以至下等華人,只要不是聾子或啞子,學不會的是幾乎沒有的,一到學文,就不同了,學會的恐怕不過極少數(shù),就是所謂學會了的人們之中,請恕我坦白的再來重復的說一句罷,大約仍然胡胡涂涂的還是很不少。這自然是古文作怪。因為我們雖然拚命的讀古文,但時間究竟是有限的,不像說話,整天的可以聽見;而且所讀的書,也許是《莊子》和《文選》〔4〕呀,《東萊博議》呀,《古文觀止》〔5〕呀,從周朝人的文章,一直讀到明朝人的文章,非常駁雜,腦子給古今各種馬隊踐踏了一通之后,弄得亂七八遭,但蹄跡當然是有些存留的,這就是所謂“有所得”。這一種“有所得”當然不會清清楚楚,大概是似懂非懂的居多,所以自以為通文了,其實卻沒有通,自以為識字了,其實也沒有識。自己本是胡涂的,寫起文章來自然也胡涂,讀者看起文章來,自然也不會倒明白。然而無論怎樣的胡涂文作者,聽他講話,卻大抵清楚,不至于令人聽不懂的——除了故意大顯本領的講演之外。因此我想,這“胡涂”的來源,是在識字和讀書。
例如我自己,是常常會用些書本子上的詞匯的。雖然并非什么冷僻字,或者連讀者也并不覺得是冷僻字。然而假如有一位精細的讀者,請了我去,交給我一枝鉛筆和一張紙,說道,“您老的文章里,說過這山是‘*'膀’的,那山是‘?巖’的,那究竟是怎么一副樣子呀?您不會畫畫兒也不要緊,就鉤出一點輪廓來給我看看罷。請,請,請……”這時我就會腋下出汗,恨無地洞可鉆。因為我實在連自己也不知道“*'膀”和“?巖”究竟是什么樣子,這形容詞,是從舊書上鈔來的,向來就并沒有弄明白,一經(jīng)切實的考查,就糟了。此外如“幽婉”,“玲瓏”,“蹣跚”,“囁嚅”……之類,還多得很。
說是白話文應該“明白如話”,已經(jīng)要算唱厭了的老調(diào)了,但其實,現(xiàn)在的許多白話文卻連“明白如話”也沒有做到。倘要明白,我以為第一是在作者先把似識非識的字放棄,從活人的嘴上,采取有生命的詞匯,搬到紙上來;也就是學學孩子,只說些自己的確能懂的話。至于舊語的復活,方言的普遍化,那自然也是必要的,但一須選擇,二須有字典以確定所含的意義,這是另一問題,在這里不說它了。
四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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